我与家乡的塔
【资料图】
田中禾
三个人晚上去旅店投宿。一个唐河人,一个南阳人,一个社旗人。旅店只剩一个床位。他们提议,各自讲本县风景名胜,谁讲得好,谁住店。唐河人先讲:“唐河有座塔,离天一丈八。”南阳人讲:“南阳有座王府山,离天一丈三。”社旗人最后讲:“赊店有座春秋楼,半截插在天里头。”结果,社旗人住了店,那两位只得走人。其实,唐河的塔最高,社旗的春秋楼最矮。
这是我童年听到的比吹牛的传说。那时月色正好,我和牌坊街的孩子留恋月光,不肯回家,围在段五伯身边。段五伯是书铺掌柜,年纪大了,生意交给儿子,自己过清闲日子。他人好,经常和牌坊街大人孩子开玩笑,肚里有讲不完的故事(收在《落叶溪》里的《书铺冉》就是以段五伯为原型)。牌坊街孩子喜欢聚在他身边,坐在店铺廊檐下,听他讲故事。从他那儿,我知道了县城是块船地,河里涨再大的水也淹不进县城。“塔是船桅,文笔峰是船篙。”于是,这两座塔在我童年记忆里就是家乡最神圣的标志。它们决定着这块船地的浮沉。
从段五伯那儿我还知道了,塔的第六层有个天井,在天井里放只鸭子,它会从西河游出来。这个故事让少年的心一直惦记,何时我能到塔心井亲手放只鸭子,看它能不能从西河游出来?
人生不同阶段看塔,我对塔的印象各不相同。小时候站在西城门远远眺望,看它高耸入云,雄视县城所有建筑,尊贵、神圣、泰然,觉得这是天宫风景,人世间没人能靠近它。
一天午后,有人发现一个身穿花衣的女人攀上塔顶,从顶层塔门里走出来,沿着塔身外檐玩耍。整座县城轰动起来,人们纷纷走上大街,仰头看塔。店里的伙计把我架在脖子上,走到街心。过午的阳光很明亮,塔身线条清晰如画,塔身棱面明暗鲜亮,塔的实体从来没有这样清楚、实在,它远比眺望中的样子更雄伟,更壮观,更好看。女疯子毫无顾忌地在塔檐上玩,爬上爬下,踢腿甩臂。她每做一个动作,街市里都会响起一阵尖叫。在全城人的注目中,这女人爬上塔顶,展开双臂,搂抱塔尖上的圆球。街上人发疯似的叫喊,担心她会在下一刻从高空坠落。那女人毫不在意地在塔尖上转悠。太阳西斜,黄昏霞光给她披上闪光的金边。街上人耐心一点点消退,慢慢散去。一群好事的人站在街心,一边议论,一边等待结果。“塔道门那么高,怎么翻出去的?”“谁去救她!谁也没法接近呐。”“眼看天黑了,她不会夜里掉下来摔死吧?”母亲叫我回家吃饭。吃完饭再上街,街上已经没人了。店里伙计说,那女人悄没声地返回塔心室,自己下来走了。这女人真神!她亵渎了神圣的塔,证明人在非凡意志支撑下可以随意攀登它。我把八岁那年看到的情景写进了长篇小说《匪首》,我相信这奇观县城人难得一见。
第一次走近塔,是因为地委在“塔寺”开大会。那时县城人不知道塔的名称,只是简单地叫它塔,把它所在的寺院叫“塔寺”。那时塔寺已经改为县招待所,塔前的大雄宝殿是县城第一座大会堂,僧房是招待所的房间。各地来的干部在大殿里开大会、听报告,在僧房里住宿、讨论。我姐姐到这儿开会,我来找她玩。
姐姐的宿舍在塔的西侧,透过窗子能看到塔的某一层的两个棱面。我第一次有机会绕着它从近处打量它。它比我想象中高大得多,塔基高过我的头顶,仰起脸才能看到第一层。身体后仰,脑勺抵紧后背,还是看不清塔顶。小组讨论休息时,姐姐约了几个同伴,带我一起登塔。塔里很黑,从外面进来,得停一阵子才能看见四周的塔壁。刚走近塔道,我惊奇地发现,我站在一个大坑里,面对一个断崖似的沟坎。这道坎比我的下巴高,裸露着磨损的砖棱。我伸长胳臂攀着头顶平岸,使劲蹬踹,艰难地爬上去。那瞬间的感觉是黑暗和恐怖。爬上去后眼前一亮,原来已经登上第二层塔心室。姐姐和她的同伴们看着我睁开眼睛的狼狈模样,哈哈大笑。姐姐的同伴们说说笑笑往上走,姐姐拉着我说:“咱们不上去了,在这儿玩一会儿算了。”塔心室很宽敞,通透的塔门把明亮的阳光投进来。塔壁上雕饰着图案和佛龛,构成一个引人遐想的神秘世界,使塔里的天地与外面的闹市相隔绝。我不明白第一层到第二层中间为什么有那么深的坑。姐姐指着通往上一层的门洞:“塔道里原本是砖砌的台阶,走的人多了,把台阶踩成了坑。”我探头到门洞里看,里面是通往第三层的台阶,虽然光线幽暗,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台阶已经被踩踏出很深的脚窝。这要多少人、多少年才能将台阶踩成这样?姐姐说:“现在寺院改了招待所,从前这儿每年都有庙会。一千年了,你说有多少人踩过?”
离开家乡之后,塔成为故乡的标识。想起家乡,古塔傲立晴空的形象就会出现眼前。游子归来,近乡情怯,眺望天际,首先盼望的是看到塔。
一九六二年秋天,我和母亲告别故土后第一次回乡。那是我刚从大学退学之后,我们从驻马店乘坐班车西行。黄昏将近,尘烟里蓦然冒出一截枯树似的黑色影子,在天与地的浑蒙中兀立。母亲用肩膀碰我一下,低声说:“塔。”我俩一齐伸长脖颈,透过车窗外迷离的暮色盯着泗洲塔伟岸的影子,随着车体的奔驰移转着身体和视线。我握着母亲的手,很久很久,谁也说不出一句话。母亲的喉间响着异样的嚅动,热泪立即模糊了我的眼睛,哽咽在胸中起伏。“古塔呀我又看见了你……”
此后我再次离乡远游,直到后来落泊回乡。当我遭遇不幸,身陷困境时,我独自来到塔下,绕塔漫步。抬头看日本人攻击县城时炮弹留在北侧塔体上的弹坑,弹坑周围塔檐外遍布倔强生长的树丛、灌木,它们显示了生命的力量,象征着不屈不挠的意志。那时,我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管理这座塔的最低级的官员。
改革开放让我当上了文化馆长。当时的文化馆,既管群众文化,又管文物。拿到塔的资料,我知道塔的正式名称叫泗洲塔,塔前寺院叫菩提寺。泗洲塔始建于宋哲宗绍圣二年(1095年),明清两代几次重修,塔高51米,高度仅次于开封铁塔。塔体八棱,体量超过铁塔。
不知从何时起,塔门上了锁。我和文物组的同事打开门锁,进塔察看。多年没有人迹,塔心室积满厚厚的灰尘,蝙蝠飞舞,蜘蛛网碰脸,一副破败凄凉景象。那时我想,应当开放塔门,有限制地让游人进来。可是,塔道如不修整,坑坑洼洼的台阶既不方便,也不安全。就在这时,听说省文化厅成立了古建筑研究所。我和文物组的同事立即邀请他们来考察。在他们的热情支持下,整修泗洲塔的计划得以实现。古建修整要求“修旧如旧”,为了仿制古砖,城乡多个窑厂费尽心机,最终只能烧出形似的方砖块,无论使用什么手段,也无法达到旧砖的硬度。千年后的我们,在北宋匠人面前只能俯首膜拜。拆下的旧砖成了稀世珍宝,只能尽量保留、使用。
塔基拆开那天突降大雪。我赶到工地察看,发现塔体底部现出了须弥座,如莲花般捧着古塔,须弥座下隐约可见塔心地宫密室。我很吃惊,立即安排施工队连夜回填,避免地宫见到阳光。经过一夜施工,掩埋了须弥座,平整了地面,塔基恢复原有样貌。天亮之后,艳阳高照,天清气爽,地上的积雪反射出耀眼的亮光。那一刻,我和工地上的人全都露出了笑脸。
完成塔基重修,塔道和塔心室修整三层之后,我再次离开家乡。在省城工作期间,我惦念着泗洲塔的修复。每次回乡,都会去塔寺,绕塔走几圈,默默祈祷。知道塔体内部整修已经完工,欣喜之余,盼望有一天能重建菩提寺,使家乡的塔更风光。
被称为船篙的文笔峰,远没有泗洲塔神圣。它坐落在城东荒野里。没有寺院,没有任何陪衬,周围甚至连树也没有,孑然独立于东岗一处平台上。与泗洲塔相比,这座塔显得小巧玲珑,塔高、塔体容量上都没有泗洲塔雄伟气魄。这是明末清初一些文人自筹资金建造,以表达对本县文风文脉传承的祝福和祈愿。塔的底层是实心,没留入塔门户,世人无法进入塔体。
这座文峰塔与我家的关系很密切。我祖辈生活的小村侉子营在文峰塔下,老家人把文峰塔看作我们侉子营的景观。老人们聚靠在塔基上晒太阳,聊天,把羊放在塔坡里啃草。孩子们光着屁股在塔壁架木窝里掏麻雀。在我的记忆里,只有一位被称为泼皮的堂兄曾经攀上塔的第二层,站在塔檐上,像下河洗澡似的悠着胳臂跳下地,让全村孩子羡慕,把他看作英雄。
沿着塔基草坡往下走,是我家的土地。这块地在村北,呈长方形,被称为北长畛。父亲去世的时候,母亲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风水先生,把北长畛西头选为坟地,把爷奶的坟也迁过来。这块地紧挨塔脚,西高东低,按母亲的说法,父亲头枕着文笔峰,从很远的地方能看到文笔峰,就能看见我家的坟地。每到过年、清明节,母亲挽着篮子来上坟。我跟在母亲身后,走出南门,走上东岗,走过文笔峰。母亲在坟前摆出供香,点燃纸钱,把一挂小鞭炮挂在坟边小树上。我拿上燃着的纸钱,点着炮仗。“噼里啪啦”的鞭炮声在文峰塔上激起清脆的回响,久久回荡在田野里。
母亲去世后与父亲一起长眠这里。逢年过节,我和我的孩子来祭拜爷奶、父母,来自塔边的风掠过我的头发,像一只温存的手,爱抚我的面颊。文峰塔如父母的影子,默默看着我,给我庇祐,为我祝福。
20世纪80年代,县里在塔下修建了一座革命烈士纪念馆,周围人气逐渐兴旺,文峰塔的声望日渐高涨。有一天,突然接到家乡电报,要我回乡迁移祖坟。县里修环城路,要通过我家坟地。在本家孩子和亲戚们的帮助下,从清晨忙到深夜。清理老坟,重掘墓穴。我再次见到父亲母亲和各位亲人,把他们的骨殖捧进新的棺木,安葬在故乡村东的茔地里。
环城路使北长畛变成热闹街市,文峰塔被花园、绿地包围,成为市民休闲的公园。塔下的信南公路是抗战时期修筑,现在被命名为“文峰路”,与以哲学家冯友兰名字命名的“友兰路”并行。周围新建的居民区称为“文峰街区”。
家乡的两座塔与我的家族和人生结下深厚情缘。父母曾经安详地陪伴文峰塔长眠,我有幸亲手启动泗洲塔的整修。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会感觉到家乡的塔在远远眺望,给我祝福,寄我期待。